欢送会

回返

欢送会


潘佳营●著


1
        约翰教授为人友善,很关心学生,因此很受学生的敬爱。近几星期来,他忙着协助他的博士学生亦恒准备答辩。
  他仔细审查亦恒的博士论文和答辩用的透明片,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他对亦恒的研究成果信心十足,相信如果没出意外的话,亦恒准能通过答辩。他要尽力杜绝任何出意外的可能,协助亦恒顺利过关。这些意外一般上来自博士委员会成员在答辩会上的提问。如果答不上来,而问题又牵涉到研究核心,答辩就很可能不通过。他协助亦恒揣测各个委员会成员可能提出的问题,以让亦恒作好心理准备。他又建议亦恒在答辩前一星期去找每个委员会成员面谈,询问他们对论文的意见。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表示答辩者对答辨的慎重和对委员会成员的尊敬;二是藉此探听一下虚实,以达到知己知彼的效果。
  亦恒来自长春。他的个子瘦小,身子单薄,是大跃进时期过度操劳和营养不良所留下来的终身印记。他以优异的成绩在吉林大学毕业,过后便留在原校当讲师和搞研究,步上比他大四岁的哥哥的后尘。文革期间他侥幸躲过了风暴,他哥哥却没他那样幸运。
  改革开放后他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到北卡罗莱纳大学,打算学习两年后便回国。他以四十出头的年纪,夹在一群二十来岁的学生当中,和他们一起听课、做习题,甚至参加考试,虽然那时他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学生。
  学期结束后,有一天他在约翰的实验室里聚精会神地分析样本,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发现雷思教授已经来到身后。雷思教授是大气微粒物理专家,写过一本很受欢迎的教科书,被翻译成几种外文。亦恒刚听完他的课,也参加了考试。
  “亦恒,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雷思教授笑容可掬地说。
  “哦,当然可以,”亦恒马上放下手上的器材,站起身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把期末的考卷改好了,你知道上学期三十二个学生中,考得最好的人是谁吗?是你!你知道你得到多少分吗?满分!这真令我感到又惊奇又高兴!在我这门课中,从来没有人在期末考试中得到满分的!你是破天荒第一个!”雷思教授脸上放射出兴奋的光彩,覆盖在上唇的那撮浓密的髭子微微抖动着。他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的?”亦恒清瞿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谦虚的笑容。“我想那是因为你是个好老师的缘故。我从你的课中学到很多新鲜有趣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很用功去学了!”
  “亦恒,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改完你的考卷之后,我忽然有一个想法。我想,你上我的课的时候从没少交过一个习题,也从没少参加过一次测验,而且现在你又考得最好!你有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正式的学生呢?如果你想的话,我非常愿意给你写推荐信。”
  “有这个可能吗?”亦恒的眼睛亮了起来,虽然脸上还是带着几分迟疑。
  “怎么不可能!关键在于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找约翰谈这件事,相信他也会大力支持你的。”
  “如果你觉得我够资格的话,我当然非常愿意!”一丝淡淡的笑容又出现在亦恒的脸上。
  “好!我们暂时就这么决定!我会找约翰谈这件事,过几天我会把结果告诉你。”
  在两位教授的极力推荐下,亦恒果然成功地从访问学者转为学生。不仅如此,由于他过去在吉林大学当过讲师和写过专业报告,校方让他跳过硕士阶段,直接攻读博士。
  他那如水般温顺的性格,使他和指导教授约翰的相处融洽无间。他的勤奋,使他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便进入了博士课程的尾声。
  一般学生进入毕业阶段的时候都会忙着找工作,亦恒首先要解决的则是选择归国还是留下来的问题。
  在北卡这个纯朴美丽的大学城生活了几年之后,他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地方。几年来,他对美国这个国家的看法也逐渐起了变化:起初他因陌生而好奇,进而过渡到因不解而迷惑,最后又进入因理解而喜爱。他并不像一般低格调的人那样,只是一味盲目地羡慕这个国家的财富。其实,使他最感动的,是他在这里所碰到的人──许许多多善良又具有爱心的人。就是在这个国家,就是在这个美丽的大学城里,通过与不少美国人的交往,使他逐一打开了藏在心中近二十年的重重的心锁──对人处处提防和不敢完全信赖的心锁。

2
        经过仔细考虑之后,亦恒终于决定毕业后不要马上回国,而是留下来继续跟约翰做博士后研究,同时一面找工作。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他的儿子立人。三年前立人刚来的时候,他还是个英语不太会说的初中生,有几次由于不习惯这个新环境而嚷着要回国去。在短短的三年内,他却变成了名列前茅的优秀生,很得老师的喜爱和受同学的欢迎。
  一天晚上,立人把成绩单拿到他爸爸面前,要求他在上面签个签名。亦恒打开一看,是满纸优秀的成绩。他心里感到很安慰,一面说了些称赞和鼓励的话,一面很工整地在上面签了名。
  “立人,我问你一件事,”把成绩单交回给儿子的时候,他对儿子说。“我目前在考虑到底要回国还是留下来。如果回去的话,我有点担心你的中文会跟不上;如果留在这儿的话,我又不晓得你是否会真的喜欢这里。你怎么想呢?”
 “爸,这里不是很好吗?我很喜欢这里。你不也时常说美国很好吗?为什么又想回中国去呢?”立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带着酡红的圆脸庞上闪烁着,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
  “唉!这点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爸,中国不好……”
  “谁说的?”亦恒好像条件反射似的冲口而出。他竖起眉毛睁大眼睛盯着儿子,似乎在责怪儿子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不尊重人!──我的同学都这么说的,”立人马上辩解。他心里一急,脸孔就变得通红。
  “话虽是这么说,可见他们对中国并不了解,”亦恒的语气开始放缓了下来。“中国有中国特殊的情况。”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要不,大伯怎么会自杀呢?”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亦恒心里一震,睁大眼睛盯着儿子。立人在亦恒出国两年后才来美国,在这之前他一直都由他奶奶带着。亦恒知道家里对这桩悲剧向来都闭口不谈。
  “有一次我听到奶奶和大婶在房里谈起这件事。他们还流泪呢……”
  “哦……”亦恒一时说不出话来。多年前那件令他毕生难忘的夏夜里所发生的事,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那时他跟着报信人匆匆来到他哥哥屋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哥哥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瞳仁与腊一样白的脸成了强烈的对比。笔直的鼻粱下,是变黑了的双唇,一张嘴难地咧着,原本英俊的脸孔显然是经过一番痛苦折腾而扭曲变形了。
  他哥哥曾和系主任联名在一份美国学术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系主任被抄家和隔离审讯,被斗得死去活来。意识到接下来就会轮到自己,他哥哥被吓坏了,在红卫兵还没找上门之前,便在实验室里服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爸,别回去,我们都留在这儿吧!”
  亦恒抬起头来,凝视着立人那张充满稚气的圆脸,慢慢地点了点头。
 

3
        亦恒像往日一样,一早就来到了学校。经过走廊时,他听到右边的一间实验室里传来一些声响。他心里知道是谁在里头忙,可还是放慢了脚步,在那间实验室的门口停了下来,探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果然看见实验台前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不高的身材,用发圈松松地挽在脑后的齐肩的黄头发,白色无领短袖背心,配上一件退色的牛仔裤。
  “早晨好!贝蒂,”亦恒打了一个招呼。
  “早晨好!亦恒。”贝蒂转过身来,大眼睛一贬,微笑了一下,露出了稍大的门牙。她和亦恒同是约翰的学生,目前正在赶做最后几个实验,准备开始写硕士论文。她正想和亦恒多谈几句,看见亦恒已经走了,便又继续忙她的实验。
  亦恒进了自己的实验室,来到摆在西墙边靠门的那张旧桌子前,把手提包放在桌面上。他随即在桌子右边弯下身子,伸手开了地上一个插满了电插头插座的开关。桌面上的那台个人电脑闪了几下,发出一阵低鸣声,开始启动了起来。他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拿了桌子上的杯子,到走廊上一个小角落的咖啡机去倒咖啡。这个咖啡机是几个邻近的实验室里的学生合资买来的,平时谁先到谁先泡上一壶咖啡,让大家享用。在这个咖啡文化的国度里,十之七八的人如果没有一杯咖啡在手,是开始不了一天的工作的,就好像车子没汽油就走不动一样。
  亦恒回到桌前时,电脑已经完全启动了,荧光屏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蓝底白字的文件表。亦恒坐了下来,把杯子拿到了嘴边。一股浓郁的香气,从杯内袅袅地升了起来。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肺叶装得满满的。他接连呷了两口咖啡,感觉到一股舒畅的暖流,从食道缓缓地往下流淌,终于流进了肚子里。他感到全身的筋骨都开始活络了,好像干旱之后得到了灌溉的农作物一样,一下子显得意气风发起来。
  阳光从向南的那两面格子窗斜射了进来,落在桌子左边的一个小角落上,也落在左边另一张桌子的桌面上。那是约翰另一个博士学生的桌子。这两张并排的桌子上头,是一排钉在墙上的长书架,分上下两层。从书架上的摆设,可以窥见主人的性格:靠那个学生那头,书本参差不齐,物品杂乱无章;靠亦恒这头,则书本整整齐齐,物品井然有序。
  亦恒又喝了两口咖啡,才放下杯子。他坐直了身子,面对着电脑,准备继续写前两天开了头的一份学术报告。这份报告和约翰联名,打算投到一份大气化学的刊物。
  他聚精会神地写了两页之后,摆在桌子左端的电话响了起来。
  “大气化学组,”他抓起了电话,不暇思索地说。
  “我想找林博士,”听筒里传来了一个甜蜜的女声。
  “对不起,你是否可以再说一次,我听不太清楚。”
  “我想同林,亦,恒,博士说话。我不知道这样称呼对不对,”对方费力地,一字一顿地念着姓名。
  “哦!我就是!”亦恒这才恍然大悟。他刚得博士不久,还不能马上把林博士这个称呼和自己联在一起。
  “对不起,我大概把你的名字念错了。”
  “不,你刚才念得对,是我自己没听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
  “唔,林博士,我的名字是狄波拉,是大气研究公司人事部的书记。我们收到你的工作申请书和履历,申请我们在报纸上登的研究员的职位。我们想约你来公司面谈,不知道你目前对这份工作还有没有兴趣?”
  “啊!当然有兴趣!”亦恒全身震动了一下。
  “好!那么我们来约定一个时间。唔……今天是星期五,下星期二早上十点钟是个适当的时间,不知你得空吗?”
  “没问题,那天任何时间都行!”
  “好,那么我们就定下来:下星期二上午十点。对了,我还得告诉你地点。我们的办公室就在环保局的那栋大楼里。你知道怎么来吗?”
  “是不是那栋像堡垒一样的大楼?如果是的话,我知道这个地点。”
  “是的,就是那栋楼。你来到之后,从左边的大门进来,对守卫说找大气研究公司的狄波拉就行了。我到时会去那儿接你。”
  “好的,我们到时见。”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祝你今天愉快!”
  “我没问题了,谢谢你。我也祝你今天愉快!”
  放下电话后,亦恒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在找工作这件事上,他遭遇到了重重困难。从得到博士学位到现在,已经是四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内,他前前后后寄出了两百封求职信,但大多数都是石沉大海。
  他的理想是能到国家研究所去做研究工作。可是从回信中,他知道国家研究所一般只接受美国公民。像他这样连一张绿卡也没有的人,想在国家研究所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第一条路行不通,他就只好求其次:想在大公司找份研究的工作。可是那时冷战刚过,加上美国又处于经济萧条的时期,大公司都忙着裁员,不会再雇人。剩下来的,大概就只有咨询公司了。他对咨询公司早有所闻,知道在这种公司工作,就好像当专业打手一样,做完一个项目后换到另一个项目,没有什么职业稳定可言。尽管如此,做这种工作总比呆在学校当博士后的研究员强,特别是这种公司由于求人心切,经常都很乐意帮忙外国雇员申请绿卡。外国人没有绿卡,别想在美国立足。
  刚才打电话来的大气研究公司就是一间小咨询公司。从该公司把办公室设在环保局的大楼这一点看来,就可以推断出它一定是承包了环保局的项目,而且这些项目很可能与自己过去的研究相关。这样一想,他心里开始感到宽慰起来。
  他觉得应该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约翰。四个月来,为了帮忙亦恒找工作,约翰并没少花心思,单是推荐信就写了不少。
  亦恒起身走出了实验室。约翰的办公室在大楼的另一边,他本想通过左边曲折的走廊到大楼的另一边去,但又想起约翰也许就在走廊右边的另一间实验室里,便朝那间实验室走去。走到那间实验室门口,他探了探头,约翰果然在里面,正和贝蒂讨论著实验的问题。
  他和他们打了一下招呼,便很有耐性的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把话说完。
  “亦恒,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谈?”约翰终于和贝蒂谈完了话,转过身来问亦恒。
  “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我接到大气研究公司的电话,要我下星期二去面试。”
  “噢,真的?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约翰咧开了大嘴,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亦恒的手。“恭喜你!恭喜你!我真替你高兴!”
  “恭喜你!这真是个好消息!”贝蒂也伸出手来,轻轻地和亦恒握了握手。她很友善地笑着,露出稍大的门牙,使人想起了驯良的兔子。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亦恒兴奋地答谢着,清瞿的脸上发出一道光彩。
  面试当天,亦恒穿上整齐笔挺的西装,准时来到大气研究公司。他见了经理和搞研究的雇员,参观了办公室和实验室,也了解了一些工作性质和公司的政策。他所接触的人态度亲切,这使他对他们有很大的好感,而他那谦恭的学者般的态度也给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面试后一个星期,那间公司决定要雇用他。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份工作。
  由于三个星期后就要到那间公司上班,亦恒决定把最后几个实验搞完,并且完成与约翰联名的那份学术报告。他照常很勤快地工作着,所不同的是,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最近经常出现了笑容。
  他心里明白,能在美国找到工作,是自己生命旅途上的一个新起点。
  刚接到面试电话之前,他就像一个在荒野里长途跋涉的旅人,感到筋疲力竭、濒临瘫痪。接到电话的那一刹那,他有如发现前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蒙着沙尘的驿站!这个发现,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希望。
  现在,知道自己的工作有了着落之后,他就好像在休息站歇息的旅人一样,在调养过劳的筋骨之后,一面回想自己走过的艰苦的旅程,一面又开始对未来作着海市蜃楼的幻想。
  他不知道在下一段的旅程上他将会有怎么样的经历,不过,他相信接下来的旅程不会比经历过的艰苦。因为他知道,从今以后,他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徒步艰苦跋涉,而能够以车代步。虽然接下来的旅程也许还会有艰险,而车子也可能会翻覆,不过,有了过去的经验,他对将来充满了信心。

4
        约翰决定在亦恒离开前为他举办一个欢送会。他发出了通告,邀请系里的学生和教授到他家去,时间是星期六黄昏七点钟。
  约翰的家位于一个中产阶级住宅区。由于约翰的房子比其他房子迟建了几年,加上房子是由他小叔特地根据他们家人的需要而设计的,因此无论是外形或内的结构,都要比其他房子新颖得多。
  这栋房子座落的方向与其他房子构成一个角度,目的是为了避免和两边房子的门窗相对。房子的四周是枝叶浓密的树木,以松树为主,穿插着橡树和枫树等落叶乔木。
  亦恒来到约翰家的时候,大厅内外已经或站或坐地聚集了不少客人。由于他是今晚的贵宾,有不少人停止交谈,过来和他握手,向他祝贺。
  约翰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在大厅里正和麦克的学生杰夫及他的未婚妻卡特林聊天,脸孔因酒精的刺激而显得微红。他看见亦恒一面跟人握手打招呼,一面从过道那儿走来,便趋向前,握住亦恒的手说:
  “欢迎,欢迎!怎样?你应该有很异样的感觉吧?不相信竟然轮到你了,对不对?来,过来,先开瓶啤酒喝,也许你就会感觉好一些。”
  “也许会觉得更糟!”快嘴的杰夫插口说。他的话马上引起了一阵笑声。
  约翰打开放在玻璃门边的一个冰箱,让亦恒挑选。亦恒挑了他喜爱的“米勒”,便陪同约翰回到刚才围着说话的人群中。
  “我说得没错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更糟呢?”眼看亦恒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啤酒,杰夫又开玩笑地说。
  “你说的话向来都很正确,”亦恒又仰起头来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可是这回你却错了!我现在感觉非常好!”
  这样的回答又引起了一阵笑声。
  “我相信你现在心里一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方面你想尽快结束过去那种日子,投入一种全新的生活;另一方面你却缅怀过去,并且对将来抱着几分七上八下的心情。你认为我这个说法对不对?”卡特林目前是精神病理专科实习医生,她不放过任何从外在行为去推断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机会。大有一锤在手,万物皆钉的意味。以她受过训练的眼睛,她发现亦恒兴奋的背后,隐藏着些微的不安。
  “对,你说得完全正确。我现在的感觉正是如此,”亦恒点头承认。卡特林抿嘴一笑,知道自己果然一锤中的,正打在钉头上。
  “亦恒,你的公司名叫什么呢?”站在一旁的达格本来和身边的苏珊轻声地谈着话,这时插进来问道。
  “叫大气研究公司,办公室就在环保局的大楼内。”
  “哦!所以它应该是一间咨询公司,对吗?”
  “对,完全正确!”亦恒瞥了达格一眼,发现他脸色似乎起了细微的变化,便解释说:“我本来对咨询公司有点犹豫,因为我听说过在那类公司工作不太稳定。不过,在面谈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公司八年来都一直承包环保局的项目,没中断过。这使我放心不少。你知道,像我这样连一张绿卡都没有的外国人,国家研究所是绝对进不了的。加上现在是萧条时期,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等了好久才得到这个机会,我是不应该随便放弃的。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乞丐没得挑嘛!”
  亦恒最后这句俏皮话,很巧妙地应用了美国的谚语,把大家都惹笑了。
  在大家都聊着天的时候,约翰的太太爱丽森在厨房里忙着。她个子矮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头发已经灰白。她的背脊微微弯曲,看起来年龄比约翰大得多。虽然不少客人都带了食物来,但她还是打算多贡献两道菜,其中一道还是麦克的太太露西提供的菜谱。麦克的太太露西就站在旁边指导,偶尔也动手示范几下。她的个子和爱丽森差不多,都属于矮胖型。她虽然已经是中年发胖的模样,可是还显得眉清目秀,尤其是她还留着一头少妇款式的齐肩金发,使她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还年轻。在教授的太太群中,她的烹饪技术是很著名的。对这点有所怀疑的人,只要看看麦克的肚皮就能释疑了。

5
        正当露西在厨房内忙着指点的时候,大厅外的阳台,聚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正津津有味地在听她丈夫麦克学习飞行的经验。
  “……你知道吗?我的飞行指导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曾经随队深入德国去偷袭了几次,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飞行员。我练习飞行了两次,这两次他都很细心地指导我。第三次飞到天上之后,他简单地向我交代当天要作的练习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操作,不久竟然把头一歪,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心里一慌,紧紧地抓住驾驶杆,一点都不敢放松,直到双手都发痛了,才发现自己的窘态。叫了他几声,一点反应都没有!偷眼看他了一眼,只见他把头歪在肩膀上,轻轻地打着呼噜,睡得再舒服不过!没办法!我只好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努力回想他过去所教的,自个儿在天空中操纵着飞机。大约一小时后,我飞回机场的上空,准备降陆的时候,他才坐起身来,开始详细指导降陆的步骤。飞机降陆后,我带着几分不满地对他说:‘你刚才在飞机上睡熟了,使我紧张了好一阵子!’没想到他却轻描淡写地回答:‘真的?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说:‘我叫了几声,还叫不醒你呢!’他却回答:‘每一个优秀的飞行指导员,都有这样的一种本事:虽然睡着了,可是对飞行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我知道我是一个很优秀的飞行指导员!不信?告诉我,在第二十三分钟的时候,飞机在佐丹湖上本来是应该向右兜圈子,你却向左兜圈子。对不对?’……哈!哈!哈!哈!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个家伙原来是装睡的!哈!哈!哈!哈!……”麦克仰天大笑了起来。他的脸孔变得通红,大肚皮随着笑声一上一下地颤动着。
  他那生动的描述,流畅的语言,以及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使整个阳台的气氛都活泼了起来。能有一两位他这样的人在场,任何集会都会变得生动有趣。
  尽管麦克的故事吸引了很多听众。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在阳台的另一个角落的长凳上,三位女士却怀着更大的热情,兴致勃勃地交换着彼此养猫的心得。
  “不久前‘玫瑰’──我的小猫──病了,几天都不吃东西。我带她去看医生,诊断结果是口腔发炎化脓。吃了几天药后是好了,可是最近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喂她吃东西时,她只对着我喵喵叫,使我不知要怎么办。”搞水栖微生物的欣蒂皱着眉头说。
  “你也许可以考虑换一换食物,”贝蒂提议。她微张着嘴,露出了她的兔牙。
  “对呀!你应该这么做。我的小凯撒以前也是这样,后来换了食物后就没事了。‘玫瑰’吃的是什么牌子的食物呢?”搞大气微粒的茱丽扯着大嗓门问道。她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人一样。她的行为举止和她的头发很相衬,也很男性化。
  “‘玫瑰’吃的是‘家谱’牌的食物,”欣蒂回答。
  “那个牌子不好!我建议你换成‘喵’牌!”茱丽信心十足地说。她有当然理由那么自信,因为她是八只猫的主人。
  在屋内门廊的过道上,约翰的学生威廉和麦克的学生吉米正和房子的设计者罗勃交谈。罗勃戴着一副圆形金丝眼镜,使人想起十九世纪的绅士。他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卷曲而呈深褐色,疏疏落落地点缀着一些银丝。他的头发则呈金黄色,梳得直溜溜的,没有半点卷曲。乍看之下,使人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头发和胡子太不相称了!同一个头颅上竟然共生着两种不同的毛发,简直是造物者在跟他开玩笑!他本人却很欢迎造物者的这个幽默,因为作为一个艺术家──哪怕是房屋艺术家──的他,终身所追求的就是与众不同的独特性!
  “这栋房子的设计非常特出,与我所见过的一般房子不一样,使我印象深刻。”吉米抬头环视了屋内宽阔的空间,点头赞美着。
  “是的!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很杰出的设计。你的灵感是怎样来的呢?”威廉也点头赞美着。
  “非常谢谢你们!你们这么说,使我感到很荣幸。”罗勃满脸挂着笑容,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似乎要从金丝眼镜后跳出来似的。“当然,这个设计并不是很容易就构思出来的。要设计好房子,首先得了解房主人的需要。你们是知道的,这栋房子的半个主人是我的姐姐,我对她再了解不过了。我知道他们的儿子在一两年内就要进大学,所以他们的房间不需要多。我又知道他们都喜欢宽敞,而他们这块地也不大,所以就必须在有限的空间内创造出宽敞的感觉。我又知道约翰喜欢看书,所以就想到在房间里装上那个卧式浴缸。像他们那样的年龄,能在家里装上一个经济实惠的松懈身心的设备是很好的,所以我就想到了蒸汽浴室。你们如果注意观察的话,那个蒸汽浴室内的铁盘是和大厅内的这个壁炉是相通的。冬天的时候,壁炉可以取暖,又同时可以加热蒸汽浴室内的铁盘,可说是一物两用,又能节省能源。至于大厅外阳台的形状,窗口的位置,都是根据这块地皮的特色而设计的。不信,你从这所房子的任何一个窗口看出去,你看到的只有树木,而不是隔邻的房子。至于厨房呢……”
  正当大胡子罗勃谈得兴致正浓的时候,忽然几声洪亮的“铛!铛!”声从大厅尽头的餐桌旁传了过来。众人都停止谈话,一起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原来约翰正用一把银汤匙敲着铁盘,要大家集合到餐桌前来。于是,麦克抛开了停在飞机场的飞机,欣蒂的猫也停止了喵喵叫,大胡子罗勃也暂时忘了厨房的设计。众人都向餐桌靠拢,准备聆听约翰说话。

6
        “大家晚上好!我先要谢谢大家今晚拨出宝贵的时间来参加这个集会。”约翰看见人都聚齐了,便带着常挂在他脸上的友善的笑容,开始说话。“你们都知道,今晚这个集会,是为我们这位贵宾──亦恒──而举办的。他已经在附近找到了工作,很快就要离开我们这个组了。哦!不对,他已经离开了,因为昨天是他的最后一天。身为他的老板,我恨不得他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因为他的确是太优秀了!──这话听起来很熟悉,对不对?”他的这个幽默,引起在场的人一阵大笑。大家都能意会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在于讽刺一些教授不舍得让学生毕业,而把他们长期留在身边的做法。
  等笑声停下之后,他继续说:“可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却只能为他高兴。我很了解亦恒。如果你们也像我那样了解他,知道他的经历的话,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只能为他感到高兴──为他所做过的高质量的研究,为他在经历个人的磨难后而仍旧能保持绅士的风度,为他决定留在本国而最终成功地找到工作,感到由衷的高兴。大概在四年前的时候,雷思教授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亦恒是有史以来在他班上唯一考得满分的学生,也告诉我他愿意推荐亦恒成为正式的学生。我当时考虑到亦恒的年龄,也考虑到博士研究生的难度。我把他约到办公室来,向他表达了我的忧虑,问他自己的看法如何。他想了一阵,简单地对我说:‘能得到博士学位,是我的一个理想。’我很高兴他当时对我那么说。我也很高兴能得到这个机会,协助他实现理想。没有语言能准确地表达我对这点的感受,我只能简单地说,这是我的荣幸!”说到这里,他转身向亦恒点了点头,表示再次肯定自己所说的话。接着,他又转身面向大家,继续说:“现在,我想借这个机会,祝福他工作顺利,事业成功!”说完,约翰带头举起酒瓶来。
  一时,全屋子里的人,好像受到一只无形的手指挥似的,都仰起头,张开或大或小的嘴巴,让代表着庆贺的液体往里倾倒。
  等大多数人的嘴巴都装够了那微妙的液体,而且也把头重新摆回原来的位子之后,亦恒面带微笑看着众人,开始致辞:
  “我本来是打算今晚来这里吃一顿免费的晚餐,然后静悄悄溜走的。”屋内的人都给这句幽默的开场白逗笑了。“不过,没想到约翰竟然把我推到探照灯下,我现在是身不由主,不得不说几句话了!”听众又起了一阵哄笑。
  “好,我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一下我对那些帮助过我的人的谢忱。首先,而且是最重要的,我要谢谢我的老师约翰。也许你们会奇怪我用的是‘我的老师’,而不是‘我的指导教授’这个称呼。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老师,特别是好的老师,在学生的心目中是有着崇高的地位的,因为他们传授的不只是知识,他们还要以身作则,把做人的道理传授给学生。我想,约翰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我的好老师。他的善良,他的热心助人,以及他各方面对我的好处,都将使我受用终身!谢谢你,约翰!”亦恒转过身去,紧紧地握着约翰的手。约翰的眼睛微微发红,与其说是酒精的作用,不如说是他深深受了感动。
  “其次,我想谢谢雷思教授。如果当时他没有建议我转为正式的学生的话,我就不会有今天。”夹在人群中的雷思教授对亦恒点了点头,他那撮浓密的花白的髭子在灯光下闪烁着。
  “我还要谢谢麦克。没有他那套优秀的设备,我的实验不知要困难多几倍。”麦克在人丛中哈哈大笑了几声,算是对亦恒的话的回应。
  “最后,我要谢谢杰夫以及我们组里的贝蒂和威廉。你们在实验方面给过我不少的帮助,使我的日子好过得多……”亦恒顿了一顿,把头转向大家,又继续说:“你们大概都已经知道,我将要到大气研究公司工作,地点就在位于研究三角区的环保局的大楼里,工作性质是研究大气里的致癌物,和我现在搞的研究很接近。等我得知我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和电邮地址后,我会告诉约翰和苏珊。如果将来你们要和我联络的话,可以向他们打听。谢谢大家!”
  众人都鼓起掌来。接着,约翰宣布食物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大家都排着队,到餐桌旁取食物。
  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客人都差不多都走了。亦恒怀着复杂的心情,分别和约翰及爱丽森拥抱告别后,便跨出大门,向自己停在远处的车子走去。他发动了引擎,上了档,车子便徐徐向前移动。
  经过约翰家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那栋透出亮光的、自己过去造访过不知多少次的屋子。他忽然意识到,以后他不会常来了。
  他沉思了片刻,抬头向那栋房子再瞥一眼,便踩下了油门。
  他不知道,当他的车子停在门口时,在屋内的窗口旁,有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正在默默地为他祝福。

2008年4月12日

回返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