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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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


潘佳营●著


1
        你问我这一趟中国之行有什么感想?唉,说来话长,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是知道的,我这趟到中国去,主要的目的是陪同我母亲到福建乡下去探望她的二弟,也就是我的二舅。我二舅身体不好,动了手术。不久前他和我母亲通了越洋电话,说很想念我母亲,希望能见见面。听他这么说,我母亲心里一直很不安。我母亲一共有四个弟弟,三个已经去世了,这二弟是仅存的一个。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见面,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我母亲念叨着。
  新加坡人都很忙──为生活、为子女、为怕落人后(怕输)而忙。要找一个有时间陪我母亲到乡下去的人可真不容易。于是,我这个从美国回新加坡探亲的大闲人,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担负起这个责任的第一人选。我大哥刚丢了工作,也成了个闲人,因此他决定做个帮闲,同我们一起挤进一架飞往厦门的飞机。
  我和大哥计划好先到乡下住两天,然后坐火车到福建西部的武夷山去旅游。由于我母亲已经到过武夷山两次,这次她决定留在乡下,不跟我们一起去。
  这是我第二次到福建南安乡下去。第一次大概是在八年前吧!八年来乡下变化之大,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完的。别的不说,单是在屋内装上抽水马桶这件大事,就使我们这些番客谢天谢地啦。
  我们在乡下住的是用我父亲生前寄过来的钱所建成的房子。要不是我祖父临终前叮嘱,并留下一笔钱,我父亲是不会“再”挑起这个担子的。没错,这个“再”字并不是多余的。因为我父亲在七十年代初就已经掏过腰包在乡下建了一所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似的房子,因此他觉得在饮水思源这点上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不应该再次挑起这个重担子。祖父后来叮嘱要建的是另外一座两层的护楼,与其说是有必要,不如说是出自爱面子和想死后留名的念想。要知道,中国人的面子,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
  让我父亲心里感到为难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当时他刻苦经营的建筑公司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闭的危险。他计算了一下,发现祖父留下来的钱只够建一层楼,另一层楼的钱还得由他来筹措。
  我父亲是长子,也是名符其实的孝子。他不能违背他父亲的遗愿。为了这件事,他曾要求他的弟妹帮忙。不幸他们一向来都只会拿不会给,父亲只好作罢。最后,他咬一咬牙,忍痛卖掉一间收租的房子,筹出那笔钱来。
  你问我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圆满解决了?别急,事情还没完呢。你还是别打岔,耐心地听我说下去吧。
  如果事情就这么了结,那么这件事就不值得一提了。问题就出在那栋楼建了一半,该拿出祖父留下的那笔钱时,我父亲才发现那笔钱忽然像那些一洗就缩水的劣等衣服一样,一下子忽然短了很多。追问之下,才知道我祖母受不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的纠缠,偷偷地把一部份钱拨进小叔的口袋里去了。
  唉,钱这个东西呀,可以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形容它。依我看它有时候就像汽车油箱里的汽油一样。如果打足了汽油,你开车出远门又顺利回到家,就不觉得它有多重要。万一你油打不足而让车子在半路上抛锚时,哼!那就有得瞧啦。你明白我打这个比方的意思吧?对了,那栋楼建了一半,就抛锚了!从外表看上去它似乎是完好的,可是内部装修却几乎没有。三十年下来,除了住在二楼的一个远房堂弟把他分到的那三间房间装修好之外,其他房间的墙壁几乎还是赤裸裸的。不过,最显眼的还是那个通往二楼的楼梯,因为它至今还保持着原始的状态:没扶手没栏杆没铺面不说,就连楼梯建好后拆模时,在转角上忘了拆下来的的那块小模板,三十年后还原封不动地贴在那儿。
  三十年啊三十年,这栋本来可以代表屋主的骄傲的楼房就这么被糟蹋了!你可以想像,住在这栋房子里,我母亲的心情是不可能舒畅的。

2
        前面说过,八年来乡下的变化是很大的。除了厕所长了腿跑进屋子里以外,原来的那两栋房子也添子添孙啦。先讲添子的事。就在我父亲建的第一所房子(就是那所古色古香的正屋)的另一边,又建起了另一栋两层的护楼,与原来的那栋三十年都没完成的护楼遥遥相对。所不同的是,这栋新护楼外砌红砖,内铺大理石地板,磨得光溜溜的楼梯上装着银光闪闪的电镀扶手,至于在三间宽敞的厕所里大模大样地摆着的抽水马桶,就不必多提了。这栋新护楼的主人是我的另一位远房堂弟。他在建完后却把这栋美轮美奂的楼房交给他父亲看管,自己则举家搬到厦门去,住在又窄又小的公寓里。至于他在厦门拼命赚钱是为了建另一栋楼房好让他父亲看管,还是为了偿还那栋建好的护楼的贷款,就不得而知了。这栋新护楼可以说是那所古色古香的正屋的新儿子。
  在原来那栋三十年还未能完成的护楼的旁边,也扩建了一栋两层的翼楼,与原来的护楼相连。依我看,这栋翼楼可以算是那栋护楼的儿子,也可以算是那所古色古香的正屋的孙子了。不过,如果把这个看法坦白说出来,我估计这栋翼楼的主人──我的另一位领养来的远房堂弟──肯定会有一些意见,说不定还会给我点颜色瞧呢。
  这栋翼楼虽说不上美轮美奂,可是地板、瓷砖、楼梯、扶手一样也不缺,床、柜、桌、椅……等等有人算过总共是三十六条腿的全套家具也一应俱全。唔,不瞒你说我的数学其实不太行,只能曲指数到二十,那是手指和脚趾加起来的总数。当然,如果有人愿意把手指和脚趾借给我用,那就另当别论……哦,你别急着脱鞋,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目的是想试探你到底有没有专心在听我说话。
  好,还是言归正传吧。
  刚才说过,那栋新翼楼和那栋未完成的旧护楼相接,接口的地方装着一道门。我探头一看,旧护楼那一边的墙依然是赤裸裸的;再转身一瞧,新翼楼这边的墙却是光滑美丽的。我当时想,楚河与汉界,恐怕也远远比不上这道门的界线分明。
  你可以想像得到,我母亲看到这种情况,可以说心里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她想起当年我父亲作出自我牺牲,建了那栋护楼之后不久,便生意失败,只好把自己一栋又一栋的房子卖掉抵债。她也想起后来在我父亲去世之后,连最后一栋房子也保不住,逼得她不得不搬到政府组屋去。看到眼前想起过去,我母亲是憋了满肚子的气。因此,回乡下住的第二天,当几个亲戚前来要她出钱帮忙把未完成的屋子修好时,她再也忍不住,便冲着他们破口大骂起来。俗话说佛都有火,更何况是人。看到母亲发怒,作为儿子的我却不去劝阻,只是一声不响地静坐在一旁。我不去劝阻她,是因为我觉得借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她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气都发泄在那些该骂的人身上,对她是有好处的。
  当然,如果说我母亲在乡下时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对。至少她见到了她的二弟,看到他手术后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也就掉了下来。有些人善良老实,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二舅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和我母亲见面时,我看见他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里滚动着泪珠。
  除了二舅外,我母亲最高兴见到的两个人,就是她的两位堂姐。她们三姐妹从小就是很要好的玩伴。这次见面,她们没完没了地谈起过去的趣事。看到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谈起孩提时代偷桃子的往事时那种兴奋的模样,你不能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亲情。是的,一点都没错,我母亲千里迢迢回到故乡,所要寻求的就是这种感觉。

3
        第二天下午,当我发现那些没完没了的谈话开始重复时,我便借个机会出门去溜达。我大哥更聪明,他早就不见了踪影。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屋后的山头上有一所中学。我沿着屋子后面的小径走到山上,爬过矮墙,才发现那所中学已经变成了一间家具工厂。我心里琢磨着,年轻的一代都涌进了城市,学校当然非关闭不可了。后来我的亲戚证实了这点。
  我当时站在那个山头上,极目远眺,整个村子和那块平整的田地都映入了眼帘。我发现几乎全村的房子都翻新了,这是很可喜的现像。可是,我心里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但一时就是说不上来。我在村子里兜了一圈,在回返的路上,我才恍然大悟──缺少的是小孩!我一面走一面想,一个没有小孩的乡村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老实说,我不是神仙,不能预测未来,所以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这次回来,我觉得我的心情和上次很不一样,我完全感受不到上次到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说不出的温馨的感觉。
  前边说过,我和我大哥计划到福建西部的武夷山去。第三天一早,我们兄弟俩就出发了。我们约好三天后在厦门的一个堂舅家和我母亲碰头,然后一起飞回新加坡。
  武夷山是个好地方。可惜我们人生地不熟,结果花了第一流的钱,却只得到第三流的服务,致使本可以十分精彩的旅游变得很平庸。唯一值得留念的是九曲溪竹排之游。导游事先告诉我们小费要给得足,竹排上的划工兼讲解员才会尽力讲解沿途的景色。同乘竹排的六位旅客都领会了这个提示,慷慨地给了加倍的小费。那位划工兼讲解员小姐果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一路上妙语如珠,把美丽的景色描绘得出奇入胜,大大提升了全程的美感享受。在一个金钱挂帅的社会里,如果懂得把钱使在节骨眼上,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虽然古老,可是在今天的中国却显得格外的新鲜。

4
        从武夷山下来之后,我和大哥乘夜班火车,在第二天清晨才抵达厦门火车站。我在火车站打了个电话给堂舅,他叫我们打的(乘计程车)到他住家附近的一个购物广场前的车站,他会在那儿等我们。
  由于上次见过一面,我下了计程车后一眼就认出站在远处的堂舅。除了满头雪白的头发外,他外貌上的变化并不大。他穿得很正式:身上西装,脚上革履,颈上还扛着一条米黄底褐线条的领带。对他这样的装束,我已经见怪不怪。因为我早就知道,中国人对西装的爱好,比美国人更胜,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堂舅母全身上下是一副典型的中国老妇女的打扮。她比以前胖了很多,走路也开始有点蹒跚了。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堂舅便意洋洋地说:“我没说错吧?你看,我刚才在电话上告诉过你这里很容易找,要不,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走了几步路,他又对我和我大哥说:“我已经替你们在附近的一间很好的宾馆订了房间。定金一百二十块钱,我已经替你们先付了。那间宾馆本来是不收外宾的,要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他们是不会答应开房的!”
  我心里觉得有点蹊跷,他原本千交代万交代我们到他家里,想不到现在却要我们去住宾馆。我本来想问,不过转念一想,便决定把这个问题暂时憋在肚子里。
  “我阿姐中午才到。我已经安排我女婿到公交车站去接她,”堂舅继续说。他阿姐就是我母亲。
  不久,我们便来到一个铁栅栏前。堂舅按了电盒里的一个电钮,边上的一个小铁门便打开了。我们跟着他走进公寓底层的一个小厅堂。厅堂边有一个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人员。穿过厅堂后,又是一道铁门。堂舅熟练地按了密码,铁门便喀嚓一声打开了。我们跟了进去。走了两步,那道铁门在我们身后又喀嚓一声自动合上了。我们一起乘电梯到七楼,经过又一道铁门之后,才正式进入了他的住宅。
  我这么不厌其烦地把进入公寓的情形描写出来,你知道我要表达的是什么感觉吗?对了,是一种进监狱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进入堂舅的住宅之后,又进一步加强了:我抬头四望,发现所有的窗口也都装上了扎实的铁栅栏,就连阳台半墙上的空间也没例外。
  我很快就明白了堂舅为什么要我们住宾馆的原因。他的家很小,只有两个房间。我心里琢磨:主人房由主人来住,这是理所当然的;剩下来的那间房腾出来让我母亲住了之后,就没有我们兄弟俩安身之地了。
  堂舅母把我们让到大厅旁的餐桌前坐下,很快就把两碗鸡蛋面线送到我们面前来。我虽然在美国呆了很多年,也没忘记鸡蛋面线是福建人款待客人的一种厚礼。
  我以毕恭毕敬的态度,把我那碗鸡蛋面线吃完。我大哥就没那么客气了。我知道他平时就喜欢吃面线,加上武夷山那些该死的山路使不常运动的他因体力大量消耗而胃口大开,而昨晚在火车上又没吃饱这个事实更进一步使他感到饥肠辘辘,因此他便像狂风扫落叶般地很快就把他那碗鸡蛋面线一扫而光,而且马上又添了一碗。

5
        看我们都吃完了,堂舅便把我们让到大厅的沙发上,一面喝茶,一面谈话。从谈话中,我才知道他过去在鼓浪屿当了几十年的小干部,负责设计和监督民事工程,直到三年前才退休。
  “本来嘛,我五年前就可以退休了。可是,那些年轻人都不会做事,结果领导又把我叫回去。”堂舅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这叫能者多劳嘛。”我顺口说。话刚出口,我很惊奇自己竟然学会了拍马屁。
  “哈哈,不是我自己夸耀自己,你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
  没想到我一拍就拍出一声巨响来。
  堂舅笑了一笑,继续说:“不过,后来看到那些年轻人都不做事,只顾在办公室里偷偷地玩电脑游戏,结果什么大小的事都落在我身上,把我搞得又疲又累。而且,虽然我做的工作不比以前少,可是我的薪水却只有退休前的百分之七十。这样的薪水,扣掉工作上的应酬开支,所剩的就不多了。因此,我的两个女儿都劝我说:‘爸,你何必苦成这样子呢?家里又不是没钱用,你就别再做了,好好的在家里享福吧!’我想她们说得对,后来做满两年后便坚持退休了。”
  接着,他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退休后曾到星马泰去旅游,也曾经到法国去探望他那个随越南难民潮到法国定居的大女儿。
  “我呢,最喜欢的就是去旅游!将来有机会,我还想到日本和韩国去。”堂舅得意洋洋地又点了一支烟,半眯着眼睛抽了两口,才慢慢的从半开的口中把烟吹了出来。我发现他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老烟枪,一根接一根地抽个不停。
  “阿舅啊,看来你比乡下那些年龄和你差不多的老一辈的人幸福多了!你看,你退休后能出国旅游,他们就没这个能力了!”一向不多话的大哥这时忽然开口了。
  “怎么没能力?他们只是看不开,不舍得花钱罢了!”
  堂舅似乎有点激动,又用力抽了几口烟,沉思般地闭着嘴,让烟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那个样子,有点像被斗牛士惹火了的牛一样。
  我们的谈话忽然陷入了冷场。我堂舅继续沉思着,表情使我难以捉摸。事后回想起来,我觉得他大概是不满意我们当时谈话的方向:他由于一时兴起,得意洋洋地谈起出国旅行的事,结果给我们留下他在金钱上富足宽裕的印象。这个印象对他想达到的目的很不利,因此他在思考着怎么扭转局面。
  “唉!其实我的日子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么好过。”他从嘴里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才又开口说:“本来嘛,以我的服务年龄和做过的贡献,我的退休金应该是每个月三千块钱的。但是由于某种原因──这个原因我就不说了,因为想起来心里还有气──我的薪水被减成每个月一千块钱。一千块钱本来还能勉强过日子,可是,你要知道,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多,红白两事和其他应酬开销也很多,有时也弄得我必须伸手向女儿要钱,才能应付过去。”他又喷了一口烟,然后半眯着眼睛皱着眉头,装出一种无限感慨的神情说:“唉!虽然近十年来中国有很大的进步,可是比起美国来,中国还差得远呢!而且,我也老了,再也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打拼赚钱了!依我看,还是你在美国赚钱最好!别的不说,就说美金吧,它就是比人民币大得多。唉,要是我手头有一些美金,那就好了!”
  他说了老半天,最后这几句话终于让我听明白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钱包,心里起了一股想慷慨解囊,抽出几张美金来救苦救难的冲动。不过,我记得我母亲曾经再三交代过给钱的事应该由她来定夺,因此便把那一股冲动压了下来。
  堂舅看到他那番话没有即刻见效,似乎有点失望。他把烟头在烟碟上拧熄,抬起手看了看手表,说:“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我女婿,叫他去公交车总站去接你母亲。对了,除了你母亲外,你二舅和三舅母也会陪你母亲一起来。”
  经过一番周折之后,我母亲一行人终于到来了。堂舅母早就准备好了一桌丰富的午餐,等待客人的到来。一阵寒暄问暖之后,大家便围起来一起吃饭,屋子里一时显得闹哄哄的。

6
        午餐后堂舅带领我,我大哥,二舅以及三舅母到鼓浪屿去。我母亲由于要见两个旧交,便留在堂舅家由堂舅母陪着。
  我们一行五个人穿过了厦门市的几条旧街道后,便来到了码头。十来分钟后,渡轮便在鼓浪屿靠了岸。
  堂舅的大半生在鼓浪屿度过,因此上了岸后,便指手画脚,神气十足地一路介绍着。最令他兴致勃勃的是向我们介绍他在岛上搞过的一些工程。不过,那些工程对当事人来说也许很有意义,可是却很难引起外人的兴趣。他搞的工程不外是一个小植物园,一些供行政人员办公的小办公楼,几垛预防塌方的石墙,几条小马路这类规模不大的工程。想起我父亲曾经营过的旅馆和住宅区的大建筑工程,我对堂舅自吹自擂的那些小工程感到格外的乏味。不过,既然跟他来了,我就好像一只上了钩的鱼,只好身不由主地任由他来摆布。
  在鼓浪屿的众多景点中,堂舅只带我们参观了钢琴博物馆和百鸟园。
  我们来到钢琴博物馆前方的售票处时,堂舅一步抢在前头,高高地举起印有他照片的一张卡片,对那售票员说出一串我听不太清楚的官衔和职位,意思是要那位售票员让我们免费进门。那个售票员抬起手挠了挠头顶上那堆显然被长期挠得乱糟糟的头发,为难地说:“上头没交代过可以让任何人免费进场的呀!你们还是买票吧,一张八十块钱。”
  “什么!你是不是新来的?你难道连这张卡片也不认识吗?”堂舅提高了声调,睁大眼睛直瞪着那个售票员。
  “好好,就这样吧,我们折衷一下好不好?”那个售票员显然害怕了:“你们就买一张做个意思吧!五个人买一张票,这样很合理,对不对?”
  听到售票员最后这句话,我差点笑了出来。为了避免堂舅继续为难他,我赶忙掏出钱来,买了那张做个意思的五人一票。
  “现在的年轻人,真不会做事!”离开售票站后,堂舅很不满意地一路嘟囔着。
  据说鼓浪屿是全中国钢琴密度最高的地区,而且还出了几个著名的钢琴家。钢琴馆内展出了几台古键琴,一台庞大的教堂管风琴,此外还有几台古典钢琴以及现代演奏用的钢琴。可惜在我们参观的时候,馆内没有讲解员,因此我只能根据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约略分辨展出的几种不同类型的钢琴。堂舅对钢琴一窍不通,或许是为了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足,也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老地头蛇的身份,他便对我们讲了一个有关钢琴馆的传说。据他说,这个钢琴馆过去是一所私人住宅,后来因闹鬼而几度易主,最后弄得没人敢搬进来住,才变成了今天这个不住人的钢琴馆。这个传说就是我所得到的关于这所钢琴博物馆的唯一既别扭又没什么价值的资料。我顺便把它说出来,也许你会把它当宝贝捡去也说不定……慢着慢着,你别生气,这句话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要知道,西方有这样一句谚语:此人的垃圾可以是彼人的宝贝。
  参观百鸟园的时候,堂舅依旧高高地出示了他那张特殊的卡片。这回售票员在售票亭里挥了挥手,就让我们进去了。
  “还是这个人较有见识!”堂舅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说。走了两步,我们来到门边一个票价牌子前。堂舅指了指牌子,别有深意地对我和我大哥说:“你们看!这里的门票有多贵呀!你们要不是跟我一起来,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钱呢!”我忙不迭地点了几个头,表示领了他的情。
  三舅母是个做事勤快,说话很紧张的人。她也在一旁勤快地帮我多点了几个头,不停地说:“是的,是的,一点都没错!一点都没错!”
  百鸟园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们看了一场鹦鹉杂耍表演之后便离开了。
  回码头的路上,堂舅碰上了几个熟人。他总是主动地上前去聊几句,弄得我们走走停停的,老半天还走不到码头。他和最后碰上的那个人谈了好久,看来是很投机的样子。想不到离开了那个人之后,他便对我们说:“那个人有一点不好,就是贪心!在他退休前,不知贪了多少钱!我呢,就和他完全相反。我是最清廉的!几十年来我从来没要过别人一分钱。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朋友,而且说话还那么有威信的缘故。”话刚说完,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当,瞥了我一眼,马上又补充说:“没错,别人的钱我一分都不拿,可是,如果亲戚给我多少,我就拿多少!”他最后这句话很耐人寻味,把我对清廉这个词的理解完全搞糊涂了。

7
        回到堂舅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吃晚饭的时间了。堂舅母在她女儿的帮忙下正在厨房里忙着,其余的人都在大厅里聊天。我母亲借了个机会轻声问我:
  “你给了吗?”
  “还没有。”
  “快点给他。”
  于是,我趁堂舅走进他睡房的时刻,赶紧跟了进去,把装着礼物的塑料袋递给了他。塑料袋里装着一盒从美国带来的洋参和一张美钞。
  我回到大厅之后,堂舅很快就跟了出来。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堂舅显得意气风发,说话特别多,而且特别带劲。十五分钟后,他又走进他的睡房,不久,一阵翻动塑料袋的声响便从房内传了出来。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查看我送给他的洋参和美金。当他再次走出睡房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连笑容也看不见了。在接下来的谈话里,他也很明显地失去去了刚才的活力,变得有气无力了。
  我心里在想:糟了!我给他的礼物虽然比任何人的礼物还贵重,但他显然还是很不满意。看来,他这个清官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吃完晚餐后,堂舅带我和我大哥到宾馆去。我付了房钱和按金后,便立刻把堂舅代我们先付的那笔定金还给了他。
  堂舅为我们安排的这间宾馆其实很差劲:住一晚的费用比我们在武夷山住的旅馆高出一倍,设备方面却差得多。最令我吃惊的是宾馆竟然没有电梯,弄得我们只好一层一层地爬上五楼。浴室里没有浴缸,只有淋浴用的花洒。洗澡的时候,我发现热水的温度很不稳定。我把花洒的热水调了老半天,才调到使我有勇气站进去洗澡的温度;而且我还担心它会半途变卦,便以最快的速度草草地洗了个澡,以便尽快离开那个危险的热水圈子。走出浴室的那一刻,我赫然发现浴室的门竟然在离地面半尺的地方烂了一个大洞。这大概是因为它受不了忽冷忽热的洗澡水长期喷洒侵蚀的缘故吧。
  由于前一晚在火车上没睡好,我和我大哥当晚很早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退房离开宾馆后,我提议吃了早餐才去堂舅家。我大哥却抱着也许可以再吃到鸡蛋面线的希望,建议先到堂舅家看了再说。老天爷很快就把他的希望变成了失望。我们只好找个借口离开堂舅家,重新回到宾馆附近的大街上去找餐馆或饮食店以便解决早餐的问题。我们足足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一间小店里草草吃了两笼小笼包,好歹算是我们的早餐。
  老实说,自从昨天游了鼓浪屿之后,我就很后悔来找我堂舅。我问我大哥对堂舅有什么感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情。他向来金口难开,不过通过这个特殊的表达方式,我明白他的看法其实和我差不多。

8
        我们这两个难兄难弟终于又回到了堂舅家。
  进了门,我发现谈话正热烈地在大厅里进行着。堂舅谈起了他在十七岁时就提起枪杆子参加革命的往事。不用说,谈起自己的光荣史,堂舅神采飞扬,声音洪亮。不过没多久,他那些冗长的谈话在我的耳朵里慢慢地化成了一长串的嗡嗡声,使我觉得不耐烦起来。我不时查看手表,希望谈话能尽快结束,因为时间已经不早,堂舅答应过今天要带我们到新华书店去买书。
  没想到堂舅把他的光荣史无休无止地延长下去,直到堂舅母告诉大家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谈话才暂时停止。
  趁着大家起身上厕所或在餐桌前忙乱的时刻,我母亲拉我到阳台上,轻声对我说:“你还剩下多少钱?看来还要再给你堂舅一些。他刚才说他女婿也许没空,不能载我们到机场,要我们自己叫计程车去,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要钱的借口。”
  “我剩下来的钱是打算买书用的,不过我相信大哥还剩下一些钱,不然叫大哥给他吧!” 我轻声回答。
  “好,就叫他给两百人民币吧。”
  于是,我把大哥叫到一边,把我母亲指派给他的任务转达给他。趁着午餐前堂舅走进他睡房的时刻,我推了推我大哥,他会意地跟了进去。紧接着,从堂舅的睡房里传出了一阵低沉的说话声。不久,我大哥便走了出来,向我使了个眼色,暗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我堂舅也马上跟了出来,脸上挂着微笑。就这样,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两百块钱人民币就这样从一个刚丢了工作的新加坡亲戚的口袋里无声无息地溜进了这位据说不拿外人钱的清官的衣兜里。
  午餐后,我再等了一阵,看见堂舅还是无意带我们到新华书店去,便开口问他。没想到他却回答说:“书店我不去了!其实书店离这里很近,走路一下子就能到。我告诉你们怎么走,你们就自己走路去吧!”
  我等了整整一个早上,想不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于是我和我大哥即刻穿上鞋子,开门出去了。我二舅也跟了出来,说他也想买一些福建歌仔戏的光碟。
  我们终于找到了新华书店。我买了我要的书,二舅也找到了他要的歌仔戏的光碟。我代他付了光碟的钱,问他要不要再买一些,他急忙摇头说够了。对这个大半生在乡下度过,全身散发出浓浓的泥土气息的纯朴的农民,即使要我把身上剩下来的钱都掏给他,我也乐意。不过,我并没那样做,因为我不想让金钱把我对他的敬意玷污了。
  回到堂舅家后,我们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到机场去。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归心似箭的了。
  也许是大哥那两百块钱起了作用,堂舅终于叫他的女婿载我们到机场去,消除了我们被扫出门的感觉。
  他的女婿开了一间实业公司,业务很好,使他成天忙得团团转的。不过,他还是拨出时间载我们母子三人到机场去。从堂舅家到机场只需要二十多分钟。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我和这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企业家谈得很投机,听他说了不少对中国的现在和未来的看法。我对他开放的思想和宽阔的胸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到了机场,他帮我们把行李从车上拿了下来。我遵照母亲的吩咐,掏出钱来想塞进他的西装口袋。他急忙用手遮住口袋,着急地说:“不可以!不可以这样!笑死人!这样做真笑死人!” 我看他态度坚决,便赶忙把钱收了回来。他这个简单的拒绝,缓解了我来到厦门之后一直蒙在心头上的不快,使我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很多正直的人。
  在飞返新加坡的飞机上,我和我母亲谈起了堂舅。她说她小时候就很疼这个堂弟,因为他有个很恶毒的后母,经常被虐待得很厉害,使她打心里可怜他。没想到这次特地来找他,却发现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使她感到很伤心。我想起堂舅曾提起他的退休金从每个月三千元减成一千元的事,便问母亲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母亲说从她听来的传言来推断,这大概和他用贪污的钱去开的那间公司有关。她还说那间公司后来被他的上司强占了去,这情形就好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样。说着,我母亲对自己竟然用了那么形像的比喻而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止住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探亲的故事讲到这里算是讲完了。请你快捧出你最好的茶来吧,我口水都快乾了!要不然,我可要向你收费了。你看,我的人是很透明的,对不对?……什么?你还想知道我堂舅退休前两年为什么只拿百分之七十的薪水?算了吧!你还是别打破沙锅问到底,饶了我吧。要知道,俗话有云:画公仔不能画出肠来。还是让我品品你的香茗,就此打住吧!

2008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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